清晨，他从睡梦中醒来，意识尚模糊，昨夜仿佛听到了落花声，现在想来更像是幻觉。有花开就有花谢，即便短暂也是个完整的轮回，也许不够刻骨但足够缠绵，多少年少的心就为此伤了。

世人都道花随风春逝水，又有谁能用心感受花瓣寂寂落地的叹息？同在红尘飘零，人在花前不忍拂衣，说不上到底是谁怜悯谁。

任思绪无边游移了片刻，他披衣起身，看着镜中华发，惊觉自己已至不惑之年。到了这番年纪，原本惜花的心早该被无情的世态消磨得生硬，他也一直觉得自己吟过、醉过、风流过，便没什么看不穿放不下的，可不知怎的，梦里的情节已忘了，可那股情绪还在。

或许因为他是杜牧吧，是昔日长安城里的翩翩才子，也是十里扬州月下的一段箫声，杯盏觥筹，欢歌艳舞，用一场大醉舍了男儿志，只留下疏狂性情和点染春风的才名。在绝句和律诗中，他或豪放旷达，或风华流美，既有疏朗神姿也有低婉柔肠，连悲伤深沉也是明亮的，他停步过的桥边红药也是向阳而生的。

看看时辰，今日的天色总显得暗了些，杜牧走过去推开窗，原来是阴天。对面的青瓦上果然有落花无数，墙角的那株垂丝海棠也已开到极致，铺满了屋檐，还是不减风情。该是暮春了，他暗自算着节气，蓦然心里一惊，今天是清明了。

斗指丁，万物至此洁齐，气清景明，桐花已期万里路。不知不觉间，春颜将暮，万般哀思隐隐生发，一朝长唤回顾，难怪这断肠天气，微寒将雨，如此凄清。

按传统，今天不能生火，需入寒食，好在身边人不糊涂，早早给他备了足够的热水和点心。他喝了几杯热茶，没有阳光，屋里越发幽暗，倒不及外面花红柳绿惹人喜。杜牧匆匆收拾好，一个人出了家门，没有目的地，也没有刻意要寻访什么，他只是漫步，以路旁的花木为引。只见村庄乡土皆被春意笼罩，翠苗青青，花环水绕，双飞燕子追逐着飞过荷塘，一派欣欣向荣的繁华景象。

他伫立在桥边，仿佛在静赏一幅水墨丹青，画卷上无非寻常景致，平凡百姓生活，可在春风的点染间，颜色偏就生得那样俏，鲜活生动得让人诗情涌动。最简洁的人间烟火才是最长久的温情，让人脉脉不能忘，独在异乡又不敢想家。所以他才走出借居的庭院，独自来到旷野田庄，可以放松心情，无所顾忌地留恋、艳羡、悲伤，还有想念。

他曾是长安城里的世家公子，官场沉浮里四处迁徙，平生并未感受过农家生计，此时来这里远眺家乡，尽管景物皆非，但心里清晰可感的那份亲近却是真实不欺的。人生大半都过了，市井繁华不属于他，二十四桥也注定只是路过，处处江柳清波在，他也说不清机缘为何，若能自己选择归宿，他一定要回到出生的地方，修缮樊川祖宅，与村舍为邻，庄稼如茵，桃花似锦，他可以安静地整理平生过往，诗画田园，过尽余生，也算是造化了。

就这么想着，心境一时悲壮沉郁，竟似要落下泪来，脸上也有些潮湿。回过神来才发觉空中飘起了牛毛雨，云雾般轻盈细密，把人包裹得严严实实。一腔柔情化骨，偏又不肯凝成雨滴，不要那坠落的姿势和溅起的尘泥，只这样无声无息，潮湿清润，应时应景，又惹人哀思，不忍急雨加身添苦楚。

路上行人依旧，有人携亲眷互相照应着，有人孤身而行，步伐急促，挎着的竹篮上蒙着粗织的素布，里面定是祭奠亲人要用的果品。人们大多面带悲戚，想起已故的亲人，阴阳两隔间无能为力，无论过多久，想起那个坟冢，心都是疼的。

还是活着的人更幸福些，还可以唤着那人的名字哭一哭，还有这清明时节冒雨赶赴的长情，便不空待了人世一场缘分。然而此时此情，杜牧越想看开，越难掩心底深处那一抽一抽的疼痛。他离乡千里，不能给逝去的先人送一炷香洒一杯酒，总觉不踏实。男儿四方建功，祖上若有灵，定会庇佑不会责怪，然而尘世风雨几度，他也有多少委屈和疲倦，只想到他们坟前说一说诉一诉，哪怕只是唠叨几句家常，也算是一点释放。

好像忽然明白了，春天茂盛，万物繁荣，在这个蒸腾孕育的季节，偏偏就有了古老的清明，要冷食、悼念、追忆，连老天爷都添了细雨纷纷，子规哀鸣。就是要让人学会珍惜，懂得回望，在繁茂的花团锦簇里静一静。同时给自己一个空山自语的机会，把平日里的琐碎和负累表达出来，澄澈身心。

即便清明只是个节气，上坟是仿若仪式的风俗传统，为的还是活着的人可以更幸福。转瞬释然，心里的百转纠结也轻松了几分，衣衫都已经湿了，顿时也觉出了寒意，刚巧河堤上慢悠悠走来一头水牛，上面坐着一个机灵活泼的小牧童。

眼前的一切好似又入了画轴，重归于闲适恬静，只有小牧童扬着手里的柳枝，唱着歌谣走出了画境。杜牧上前询问，附近可有酒家？牧童哼着曲子，随手指了指坡后的杏花深处。

这村庄果真与众不同，隐约在浓浓淡淡的杏花林中，最妙的是那迎风而飘的酒旗，不管有多少凄风冷雨、寒夜孤旅，它都洋溢着温暖。

乡村酒馆里简朴不失野趣，杜牧靠窗坐下，店家端来酒和青团，他斟上一杯饮下，满口生津，唇齿间还留着杏花淡雅的香气，温和绵柔最是难忘。

很快身上就暖了起来，云层渐薄，雨雾消散，大概再等些时候，太阳就该出来了。隔着竹篱笆，庄里的孩童已经跑出来玩了，嬉笑着，追逐着。

这天除了祭祀，也是踏青的好时节，呼朋引伴，寻花弹枝，古人想得周到，拜过先祖也要与时气结一结亲，才把岁月过得扎实稳妥。

杜牧用手指蘸了酒，在桌子上写下一首小诗—《清明》：“清明时节雨纷纷，路上行人欲断魂。借问酒家何处有，牧童遥指杏花村。”

清明，只这两个字，写下来那些远思近念，清浅忧伤，隔着前世今生，他一个人就此铭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