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你说你在这里等一个人，可是一百年了，他怎么没有出现？”锦歌问我。

我在等什么？我望着江边的炊烟渐次升起又飘散，微微出神。其实我也不知道在等什么，锦歌一直以为我是这株桃树里的树精，但，我知道,我不是。

自我有意识以来，我便与这株桃树同生同长，我的脚与树的根紧紧纠缠在一起，不休不止。我不是亡魂，不能去投胎，我也不是树精，不能随着锦歌游山玩水，我甚至连离开也不能。于是，我只能骗锦歌，说：“我在这里，等一个人。”

我原以为，等人不过是我的借口，直到遇见你，我才知道，那不是借口。

那一天，暮色朦胧，我如往日般坐在树下望着对岸的袅袅炊烟发怔，然后，你便出现了，稳立于一叶小舟之上，白衣如玉，眸深若海，轻描淡写一眼扫过来，便像是一瓣桃花轻巧地落入我的心中，惊起了阵阵涟漪。

锦歌从桃树上跳下来，说：“又有新的亡魂了。”我回过神来，再望向你时，你的一袭白衣上已是点点猩红，待所有黑衣人都纷纷跌落水中，你才缓缓倒在狭窄的小舟上。

我伸长桃枝，将你抱到树下的阴影里，将10年才得一滴的琼花露一点一点灌入你的口中。

锦歌犹疑半晌，开口问道;“他就是你要等的人吗？”我愣了，视线落在你清朗如画的眉目间，鬼使神差地点点头，抬手沿着你的面颊一寸寸描摹着。那一刻，空寂了百年的心里，突然闪过一句话：这么久了，你终于来了。

你伤虽重，但有琼花雨露疗养，也不过几天便痊愈了。

你扶着树干，站在树下望着落日出神。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，望着你的背影，总觉得似曾相识。漫漫江雾渐渐笼起，我听见你幽幽地叹了口气，然后便有一队身着银甲步履齐整的人出现，他们跪倒在你身后，齐声说：“请主子责罚。”

你皱着眉，用手揉揉眉心，说：“成大事者不拘小节，日后还得仰仗各位。”那些人满眼臣服地望着你，说：“愿为主子赴汤蹈火，在所不辞。”我不知道你是谁，但我知道，你心中必然藏着天下。你转身离去的那一刻，我很想同你一起离去，然而，我却哪里也去不了。

却不想，你竟然转回身，凝眸望着我藏身的这株桃树，灿然若星的眸子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逝。你对身旁的人说：“我原以为我会死在这里，没想到却在这株桃树下活了过来，这大概就是天师说的福树，将它搬回去吧。”

锦歌担忧地问我：“你真的要跟他回去吗？”我笑了，冲她点点头。

你将我带了回去，种在庭院里。我最开心的事，莫过于每日你能来这园子看我一眼。

直到那天夜里，你醉倒在树下，眼里有说不出的温柔。你张开骨节分明的手一寸寸抚摸着树干，喃喃低语：“桃树啊桃树，你可知，相思成灰，是怎样一种折磨？”

那一夜，你眼里的哀伤如针，深深地扎入我的心里，我伏在绿叶间大哭。锦歌来了，哀伤地问我：“你当真如此喜欢那男子？”我泪眼婆娑地点点头，便看见她眼神悲绝，扯下颈间收集了千年的五彩石链，套在我的脚踝处。

就在链子套上我脚踝的那一刹那，一道强光自地底射出，我下意识地闭上了眼，便觉得整个身子变得轻盈起来。

回头去看锦歌，却见她已变回原形。她冲我笑笑，说：“这是我收集了千年的善缘石，聚集了我千年的灵力。如今，我把它给了你，只希望你能幸福。”我抬手摸摸自己的脸颊，又摸摸自己的眼睛，真实的触感让我潸然泪下。

然后，我便见你急急地朝我奔来，如玉的白衣在烟尘里划出一条淡白的线。我附身的这个女子，是最受宠爱的公主珑月，而你是我的未婚夫婿，逍遥贤王潇玉。

然而，当我凤冠霞帔端坐在巍峨的宫殿之中，看到你带领大批的死士将我重重围住时，我呆住了。天师一扬手，便有一道符咒打入我的体内。我痛苦地跌坠在地上，动弹不得。

你站在我面前，白衣如玉，眸深若海，你说：“若你是妖怪，那国主必定也是妖怪，今日我便替天行道，灭了你这妖精。

我万念俱灰地闭眼等待，原以为这不过是一场再难逃脱的劫难，谁知天边倏地划过一道闪电，阵阵雷鸣紧随其后。雷霆万钧的霹雳一道道直逼你而去，我看着你仓皇地躲避，心里百般滋味交缠不休。不幸，你还是被一道天雷击中，就在你倒下的那刻，我发疯似的摆脱了束缚，朝你扑过去。

空旷的大殿上，你的血染上我的嫁衣，兵刃交接声不绝于耳，我什么也顾不得，只是静静地抱着你。

你气息微弱，眉眼间皆是厌恶。我哭着摸你的脸，问：“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过我？”你眼神冷漠，说：“从未。”

那一句“从未”像是千万把刀子扎入我的心脏。然而，看着你渐渐惨白的脸色，我还是不顾一切地将你带到那株桃树下，将最后几滴琼花露尽数灌入你口……

面前水波幽然，熟悉的画面如影子般倒映其上，清晰地将过往的一幕幕重现。

一千年前，你是佛祖座前的苦行僧，而我是盛开莲池边的桃树，你日日对我焚香祷告，我便慢慢修出了自己的灵识。

然而，那一天，当你极尽悲悯地对我说，天道不仁，君主昏庸，天下苍生如同置身于炉火之中苦受煎熬时，我分明看见你的眼里一闪而逝的凌厉。你不再是心思简明苦心修佛的僧人。佛祖望着你说：“你六根不净，且去凡间历练几番吧。”我看着你伏倒在佛祖面前请罪，心中愤恨难平，{便悄悄潜入凡间，想要为你博得功名。

然而，佛祖只是抬抬手，我便被缚在桃树上，他手拈莲花，低低呢喃：“贪嗔痴怨，每一重都是魔障，前世因，今世果，今世因，来世.....”我想哭，眼里却没有泪，我想起佛祖说的那句话：“你可知若是逆天行命，桃花落尽之后，你便会魂飞魄散。”

我还记得当时的回答：为了你，我愿意。佛祖叹了口气：“你执念太深，精元已破，怕是活不了多久了。”

我恍惚回头，轻声问：“我还能活多久？”佛祖淡然回答：“明年春分。”

你伤好之后，似乎忘了一切，你站在树下，望我的眼神犹如当年。我努力地笑，想让你记起前世的我，可到底只落了一地无言的桃叶，在月下泛着清冷的潮湿。

于是我看着你闭眼，转身，离去，没有一丝挽留。我等在这园子里，如同当初等在江畔。后来桃花缀满枝头，你回来了，还是和走时一样，白衣，清瘦，只是眼中多了些疲倦。我看到满园的人一下子安静下来，在见到你的瞬间敛襟，屈膝。月色静好，湿冷无声。

锦歌说：“这世间怎有你这般痴傻的妖精？我笑笑，脑海里，浮现的却是八月十五那一夜的相谙静好。

那一夜，月色朦胧，你牵着我的手，走过挂满彩色花灯的街道，如同穿行在柔软的云霞里。卖灯的老人说，若是在灯上写下彼此的名字，便会有白头偕老的缘分。于是你便笑笑，不知从哪里寻来一盏灯，握着我的手，执笔在花灯一侧写上你的名字一潇玉，又在另一侧准备写上我的名字。

我说：“写桃烬吧，以后，你叫我桃烬可好？”耳边你的呼吸顿了顿，然后贴着我的耳朵一字一字，轻轻唤道：“桃烬。”

桃烬桃烬，终是一念成灰。